死而复生

【红茶会】天空静悄悄·壹

WW2,史向非国设,主米耀辅朝耀

念力反馈回光返照,此文敬献 @暮歌 

他们再次重逢,已经是一九七七年了。那年,马路上的少女开始穿起彩色的连衣裙,随处都能听到那首《千言万语》。

那天,王耀从文林理发铺走出来,穿一件深蓝色的确良外套和一条黑色细布裤子。他步行到电影院门口,看到一群小孩子围着一个金发的外国人。

那人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急匆匆跑过来,握住王耀的手,眼睛里满是惊讶。王耀不知道,这个在自己印象中已经逐渐模糊的人,在多少个深夜里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说,“我记得你,我记得你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你有一头黑色长发,你最年轻,我们都想和你说上一句话。我更愿意在现在认识你,而不是一九四一年。”

说完,他从灰色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怀表放在王耀手心里。

然后,王耀流下眼泪来,往事再回忆起,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照片上是一个面无表醒的黑色长发男孩,旁边一个身穿空军皮衣的高大美国兵搂着他的肩膀,黑白照片看不出来他那双蓝色的深邃如海的眼睛。

他们认识也不过短短一年,但在这一年里,王耀经历的太多了,他无数次直面自己真实,无数次把真实隐藏,又在最后的离别时刻不得不爆发出所有的绝望,以导致他平淡的三十三年过去了,始终是一个人。

那转瞬即逝的几天,让他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成为一个老人。在他最青春,最努力,最有奉献精神的几年里,战争无情的压垮他内心所有的情感。倒不是面容有什么不得了的变化,但,再看他的眼神,照片中那样闪光的已经不复存在。

 

 

1.

一九四一年,亚瑟·柯克兰在英国空军驻仰光部队服役。由于战争的需要,十几岁的青年也不再读书了,全部都以参军为荣,他当然也不例外。

也是那时候,他第一次遇到王耀。他们两个都是十七岁上下,在仰光阴雨绵绵的七月,中国的物资运输队停留在有同盟国军队保护的地盘上修整。

在那个没有四季的国度,少女的皮肤都宛如被水滋润的花瓣,过于炎热的天气让人心情烦闷。每天都在生死离别中度过,十几岁的孩子们本来不用面对这一切。亚瑟抬着绿色军用水壶,把手举过头顶,用凉水浇了一把脸,胸前的米黄色衬衫湿了一大片。皇家空军的士兵不多,好在物资和钱相对充足这一点,吃的用的比当地和中国兵不知道好多少。

那天王耀也是穿着一件军绿色外套,从卡车上爬下来。在场的英国兵都在吹口哨,除了亚瑟柯克兰之外。

他们在亚洲待的时间不长,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子的中国男孩,留着长发,衣服挂在肩膀上宽大了一整圈。草底的布鞋磨的薄得很,有种呼之欲出的危险感。亚瑟不是不惊讶,他只是还没反应过来,被一群吵人的飞行员推搡来推搡去,像是这辈子没见过个好看的。

毕竟是还没长成的少年,骨骼太过纤细,没什么肌肉,和这些当兵的自然不能比。亚瑟在一群人里年纪算小,他只觉得眼前这个男孩比自己还要小得多。

王耀爬在副驾驶座上翻箱倒柜找了大概有五分钟左右,又垂头丧气的下来,把车门砸上。亚瑟想走过去问问他怎么了,又担心没法交流,只好站在旁边干看着。

中国司机都开始休息,吃东西喝水。对于那个年代的中国来说,原本富饶的农产地都被战火烧过,幸存者全部往西边躲,在边陲的人反而安全了很多,吃的也比内陆要好。亚瑟看见他们好多人包里都用白纸包着腌制好的肉,有火的地方就切几片下来,用油一翻炒,猜测那一块肉应该能配主食吃上整个行程。

那个中国人环视了一下四周,他周围的其他司机都是年纪稍长的,忙着吃饭,大概顾不上他的小麻烦。然后他又看了一眼此时也在午饭时间的英军,可能是被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吓到,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亚瑟只觉得心烦,他们并不是只针对这一个人,只是在东南亚,每天面对战争实在太过无聊,抓到一个人就想和他说话的那种欲望变得极为强烈。

然后他看见那个男孩朝他走过来。

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英语,问他手上那个水壶能不能借他用一用,自己的好像是在江对岸休息的时候丢了,一整路都没喝上水。

亚瑟很惊喜地朝接水的地方走去,给他弄了一整壶。然后看着他急不可耐地喝下去,还有些顺着嘴角流下来。之后他满足地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自己行为有点太过于不注意形象,笑了起来。亚瑟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没猜错,这个笑声,这个中国人果然还年轻可能和自己差不多大。但是这整个过程中,亚瑟都没有回过他一句话,只是看着。

亚瑟觉得自己很奇怪,太久没有和同龄人说过话了,面对一个来自中国的陌生男孩,他有种亲切感,想要和这个人认识,说话,想要告诉他自己这些天来遭遇的一切痛苦。

男孩把水壶还回去,用衣袖擦了擦嘴。

“我叫王耀,你呢。”

“亚瑟·柯克兰。”

“英国飞行员,你们在这儿多久了?”

“大概几年,又或者我其实只来了几个月,我也不记得了。”

然后亚瑟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水壶,思考了几秒。又把它盖好,郑重地递给王耀。

“怎么?我喝过你就不要了吗?”

“不是,你明天还要返程,返程也很热,要多喝水。我们还有,我也能自己去买。我们都是同盟军,这是应该的。”说话的时候,亚瑟苍翠的眼睛被睫毛遮住看不清情绪,王耀莫名的认为这段话里有悲哀的情绪,他看着眼前这个英国少年俊逸的脸,心里暗暗地祈祷了几次,希望他能在战争结束后平安回家。

“那就,谢谢你。”

亚瑟点点头,准备坐回去休息。

然后王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拉起了他的衣袖,往车前跑过去,亚瑟安静地站在车面前等着他。

王耀塞了一块方形的糕点在他手里。

“快吃。”

“这是什么?”

“一种糖,我不知道英语怎么说,但你应该会喜欢。”

这块糖外表松软,会掉屑,食入口中有浓烈的甜味。那是亚瑟第一次吃到来自中国的糕点,他觉得那一点都不比英国的曲奇饼干差。那带有花香的甜味,让他在日后的很多个夜晚辗转反侧。

 

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大雨总是说来就来,日本兵由于天气暂时消停着,没有空袭的迹象和消息,英国兵得以在仰光喘了口气。因为英国部队相对来说森严一些,所以他们作风还算文明,基本上娱乐活动就是喝两口酒,在营地里讨论下哪个姑娘长得好看。

不过那天之后,亚瑟一直都不太正常。他在参军之前是个纯粹的读书人,一个只会看严肃派现实主义的文学生,假如没有战争,他或许会到伦敦去学古典文学,像莎士比亚一样给剧院写剧本。他躺在墙缝会漏雨的高低床下床,把棉絮挪开墙边五厘米,用吸水的布料割开漏水区域,然后裹在薄被里看着水一滴滴往下滴。

他想过英国空军飞到中国去替中国人作战,当然上级没有这个命令。他想过在中国的街头和王耀再重逢,他一定问清楚,那个黄色的糖到底是什么做的。

可惜第二天,中国的运输队装完东西就返回了,亚瑟也没再见过王耀。

 

2.

从仰光到腾冲再到昆明,是一段神圣的距离。当时日军前方已经深入到内陆地区,前方的物资运输已经断裂,只有西南后方这条路还能行得通,但形势也不妙,越南已经岌岌可危,每一次运输都是冒着生命危险。

一个多星期以后,王耀才跟着大部队回到总站。

小西门城门外顺着滇池湖畔往西边再出去就是汽车总站,顺着汽车总站往西南联大的方向走,有一条街,全是西洋咖啡馆和中国茶馆,有很多从越南躲到昆明来的法国人进进出出。空袭还没有那么频繁之前,这里有一些棕发的高个法国女人,裹着规整的发卷,在茶馆里和穿着西装的男人跳着蹦擦擦*。

王耀家就住在那条街上的一栋居民楼里。

每次回家,王春燕老远看见自己哥哥回来了就迎上去抱着。

“哥!我的黄豆糕呢?”小女孩扎着两根俏丽的小辫子,在脑后一跳一跳。女孩身上穿着蓝白色水兵服,是王耀小时候穿过的,那是王耀的父亲很多年前出差到越南去从法国人开的商店里买回来的。因为物资贫乏的关系,沦落到了王春燕这里,裤子上已经补了几个窟窿。但她总是格外珍惜这套衣服,每次只有王耀回家她才会翻出来穿。

“这衣服又短了,过几天去给你买件新的。”

“不!我就要穿这个!”

王耀无奈地从斜跨背包里掏出一盒黄豆糕放在小姑娘手心里。

“喏,给你带了嘛。”

关包盖的时候,没注意里面还有个东西,铝制水壶从背包里掉出来,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母亲这时候正在厨房捡菜,听到王耀吵得很的声音,大叫起来,“王耀,你干什么!人都能被你吓死!”

“妈,东西掉了而已。”

他顺手捡起来放在客厅地木桌子上。铝制水壶在上面躺着,静静地反着光,不一会儿,照耀出几个围在桌边吃饭的人的样子。

王耀的母亲本来是一家小型的纺织厂上班,最近由于战事,工厂已经停工。

父亲,是个老师,学校离家不过十分钟的距离,这会儿说是出去买东西,他们三个先吃上了。

王耀小时候跟着父亲读了不少书,如果不是运输队找人,家里又确实缺钱,可能会去考大学。但是战争确实也需要劳动力,年轻人总是一腔热血,想着要为国家做点贡献,这个身体状况又不适合去从军,母亲劝他说算了,你当个运输员也算是做大贡献的,全国唯一的物资补给都靠你们。

王耀大着胆子去报考,也确实通过了驾照和考试,跟着一队有经验的司机从昆明往越南,缅甸,老挝去了。

之前,越南还能过来不少东西,但现在,连越南的法国人都逃到云南了,越南变得不安全。从麻栗坡到河口一线的好路自然是走不了,只剩下难走的保山线。云南山路崎岖,与外界很难维持联系,正因如此日军暂时无法肆虐,但也是这个原因,让运输队的任务变得艰巨。

王耀的父亲回来以后神神秘秘的拿了个盒子,老远就能闻见奶油的香味。

那个年代能吃到这等好东西是很不容易的,王春燕第一个发现端倪,抢着去打开。

一块方形的蛋糕,上面奶油铺的均匀厚实,还有简单的裱花。

春燕惊叫了一声,“么!”

“让春燕吃第一口。”父亲拍掉王耀伸出去的手,“黄油蛋糕,听厨师说是跟美国人学做的。”

“我看你是教书昏头了,美国在太平洋那边,这里哪儿还有美国人。”

“不知道嘛,就是最近能在路上见到,穿着棕色皮夹克,戴着墨黑眼镜那些讲的明明就是英语。我看你才是不出门与世隔绝了吧!”

大人们忙着斗嘴,两个小孩忙着尝洋苏格*。

“莫吵,你儿子今天刚回来。”

四个人坐在桌上吃饭,吃到一半,他们才看见王耀放在桌上的那个银色铝制水壶。

“哥,你这个是个什么东西?”

“哦,那个,我在腾冲到仰光的路上把玻璃水杯弄丢了,在仰光休息的时候遇到个英国空军,他送给了我这个。”

父亲听到儿子英文进步,欣慰地摸着他的头发。“好啊,王耀,英语进步了,能跟英国兵聊天了。”

“没聊。”

王耀又低头吃着碗里的饭,说起来就能想起来那天的情景,那也是他第一次离外国人那么近。而且也是第一次看到绿眼睛,亚瑟应该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他想,去从军了以后看起来果然是要比自己成熟许多。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像是缅甸山里挖出来的老翡翠,写满太多他读不透的情绪。

王耀只不过是觉得,那个人看起来,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3.

跑长途养成了很多好的也不好的习惯。

咖啡粉煮着不方便,茶叶就成了他外出的必备品。他在自己的玻璃水杯里搁点茶叶,早上放生茶,晚上放熟茶,每一次停下来休息,就朝周围的居民要点开水,喝上两开再继续赶路,抽烟的坏习惯也是那时候跟着学会的。

一开始是被带队的李叔按着头吸了两口水烟筒,第一次抽烟的辛辣和刺激激的王耀咳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气来。之后慢慢吸着就上瘾了,开始背着烟筒远行。云南的烟草有独特的浓重味道,用来醒神再好不过。

那天王耀正收拾好行装带上烟筒准备再次出发去边境,却在布告栏上看到了这个月全线停运的消息。

李叔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人,总是穿一件绿色夹层外套,一年四季都放在手边,里面就穿个白衬衣,一次次的清洗让衬衣变薄透光。那天他站在调度站大门口和总调度吵起来。在王耀的心目中,李叔不是个这么暴躁的人,平时也不太爱说话。

“什么意思,怎么就停运了?这现在汽油,吃的,全都靠往外边运进来,小日本的飞机天天在头上飞,要是城里也被炸平了,那我们还吃什么,中国人还吃什么?”

他手拍着那张通告单,眼睛瞪起来,像是在一个凹陷的坑里要往上爬,嘴唇也微微发抖。

“李师傅,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这是上头的命令。”年轻的调度员被长辈骂的很是委屈,她还是个年轻女孩,只知道按指示干活。

“命令,指示,安排。现在全国只有这一条路还通着。还不知道珍惜。”李叔狠狠地撕下那张通告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王耀在一旁听着周围的运输队司机七嘴八舌。

“说是英国人和日本人签了个什么鸟毛的协议,说不让我们过缅甸。诶,我就古怪了,英国佬不帮着咱们居然还跟日本人签协议。”

“哟,人家不向着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都要自己保狗命嘛。”

几个年长些的师傅挥挥手,都表示没办法,只好往家回。

结果那天,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五华山上的红灯笼高高挂着,昆明人拖家带口的往防空洞里多,在里面各人都带着干粮,带着茶水,等到警报一响,门口的人就把门关上。

关门关的迟,主要是怕空气不够,人在里面窒息而亡。但也有很多家本来就离城远的人,往田埂和山区里躲。

那时候的日本人在空中还没有对手,他们猖狂至极,竟然通过自己的无线电台播报准确的轰炸时间。

王耀出门的时候顺手抓了那个水壶,结果在路上有个人一直盯着看。好奇地问王耀那是什么东西。王耀本来还想讲讲故事,后来想起今早上听到的传闻,就也不敢说了,只好说自己是捡来的。

他在内心深处还对英国人抱有一丝好感,但是又怀着一点厌恶和无奈。


(作者注释:   洋苏格:方言,意思是新鲜东西。  蹦擦擦:方言, 交谊舞,三拍子,所以叫蹦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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