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极差的几个月,快结束了。
14.
侦察机带来的报告说,边境已经有两三个城市沦陷,畹町桥守不住,要做好随时切断惠通桥的准备。
整个西防线都被坐空,指挥乱成一片,出征部队此时还远在国门外。整个西南只有空军的微弱力量可以坚持。飞行员们压力太大了,尤其是对那些刚加入的新兵,有好几个几乎坚持不了,在训练结束后没有人的营房门口静静坐着,看着天空。
高原夜晚的天宁静而澄澈,透着稀薄的空气,银河被画刷铺在深蓝色画布上,然后又接通电源闪着光,低低压在眉前,好像伸手就能把它们变成一点烟火攥在手中。
阿尔弗雷德和几个室友散步回来,恰好碰见坐在楼梯上被训练和战斗的压力逼到临界点的中国新兵。他走过去,蹲在他们身后,拍拍他们每个人的肩。
“人生很短,自己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很了不起。天空这么美,这么安静,抬头看看。”说着,他指指天上在发光的星星,然后起身回了宿舍。
天空静静的,银色光芒在闪着,在这座被山包围的桃花源一般的小城里,直到黎明,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去。
其实要不是日本人打过去了,缅甸的边民也不愿意跨过畹町。
玛妙莱记得自己之前是跟着中国两个年轻的运输队员回去的。那天她在公路上招手把中国车拦下来,硬要跟去。好在那两个中国人虽然听不懂她说话,但也不嫌麻烦就收留她上路。
还好那天往北走,不然再晚几天,恐怕是跑都来不及。她心想。
女人背着竹篓顺溜跟着前面的人群往桥那边去。身后是已经沦陷的滇西土地,眼前是有军队保护的净土,惠通大桥上一时间人挤人,车也跟着一起挤,没有人察觉到危机就在附近徘徊。
玛妙莱抬头看见两个扛枪的宪兵,目光盯着人群里的一举一动,脚刚跨过桥的最后一节木板,整个人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才往前走了不过十步的她听见身后发生争执,人和车都卡在桥上动不了。
一个开车的男人和宪兵吵起来,非要逆着人流出去。
人们都在后面说,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找死的。再说你找死,你还拦着其他人过来,太可恨了。
宪兵看见桥上顿时乱成一团,这又是紧急关头,掏出枪来向天空开了几枪。
霎时间,枪声不绝于耳,玛妙莱没来得及回头,只顾着往前面人少的地方跑。
这本是一场乌龙,然后枪声却越来越不对劲,这时候,匆匆逃命的人们才发现,日本人早就混在难民中上了桥。
她只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再回头看,桥已经塌了。
日军和中国部队横隔着一条怒江。
怒江,如其名,脾气从来不好,湍急汹涌,除了天上的路,地上和水里的难度更甚登天。
当天驻守在云南驿的飞行员们接到命令,全部飞到腾冲支援,一定要把日本人隔在江对岸,现在这时候,当地驻守的军队正在跟强渡怒江的日军对峙。
“他们去轰炸保山了,当地一点防护措施都没有,不像昆明,还知道躲警报,他们连警报员都只剩一个。”翻译跟正在整理行装准备上阵的飞行员们解释到。
“日本军机的国旗都在天上飞了,他们还在地下跳舞呢,今天赶集,集市上到处都是人。”
飞行员们插着腰,沉默着,看着这位姓周的翻译员,周去过很多地方,但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嘴唇发白颤抖,眉毛上粘着尘土。
“保山,四周都是深山,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只要炮火不打到家门口,云南人都不想管的。”阿尔弗雷德伸手拉好自己的帽檐,扣上皮衣拉链。
“检查一下你们的‘信’,到时候可能需要当地人帮忙。”他拍拍周翻译的肩膀,“我们走了,去给今天早上报仇。”
后面一群年轻飞行员脚底也冒着热,年轻人的桀骜本就无法被战争压垮,而这些敢远离家乡的年轻人胆识更高,刚开始心里怀揣的那些自我愿望,在这片红色土地上被受苦难的人民感化,变成独一无二的无私。
他们在后面起哄,大喊,为了美国,为了漂亮的姑娘,为了玛丽莲梦露......
为了这个世界上美好的所有事情。
6日下午,四架轰炸机和四架战斗机从距离不算近的云南驿起飞,向江对岸的日军扫射轰炸,在打过一波之后,马上回程又补充物资,换人。天空下的中国部队,顽强地守在江岸另一旁。
15.
自此之后,云南驿的天空再没有安静过。
又是一年冬天来了。在机场跑道旁边是一群被带来帮忙轧路的小孩,他们坐在路边吃着圆形的饼,里面没有任何菜或是肉,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父母在哪儿。他们的脸被晒的有一条条红色不均匀伤痕,皮肉的下面就是纤细骨骼,手上的肉被太硬的石碾子磨的起一层又一层的茧,伤口长好又继续磨。
但他们还是笑,见到这一群完全陌生的飞行员,尤其是那些能听懂他们说话的中国人。
阿尔弗雷德能听出来,中国人河中国人之间说的话也不太一样,很多人之间是互相听不懂的,这一点看来也和他们这些异乡人差不多公平。
二十六号那天几乎是一整年最冷的时候。云南整个冬天都算不上是严寒,这里无雪,但风大,在太阳下面温暖,风一刮来就是刺骨寒。
分发食物的人群里面,有个年轻女孩,把黑色长发盘在脑后,皮肤没有一点瑕疵,在一群晒的焦黑的人里格外出众。她低垂的眼尾,睫毛阴影遮盖住青色眼眶,鼻梁挺直而高耸,几乎和他们这些外国人有的可比。
站在这边的年轻男孩们挪不动眼睛,全部垫着脚看那个姑娘到底长什么样。
阿尔弗雷德看到她身穿着棕色丝绸上衣,不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可是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女孩似乎是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朝这边招招手,又继续低头工作。
过了不一会儿,像夏季突然的大雨,警报的灯笼高高挂在山上,所有人往树林河山洼里躲。空军所有人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准备上机。
跟在最后才躲进去的女孩手下护着一群陌生小孩。
孩子们就管她叫小杨,也不叫姐姐。小杨指指刚起飞的飞机,说那些长得像鲨鱼一样的家伙,就是把日本人打跑的美国武器。当然,咱们中国也有,只不过数量太少。
孩子们又七嘴八舌的问她,什么是鲨鱼。
小杨耐心地一个个问题解释着,安慰这一群总在恐慌中的孩子。想起去年的冬天,她要不是那天突发奇想要往城边跑,或许就已经死在城门里的大院子。现在她河父亲两个人都给军队帮忙,感激的情绪有了去处。
那天的看起来天格外近,被炮弹轰炸溅起的泥土往坑道里跑,所有人紧紧挨在一起手牵手。但他们还在严密的缝隙里抬头看天空一架架飞机擦着掠过,
几轮反复的对抗之后,日本人不得不撤退。
这时候有个孩子伸手指了指天边一道红色火光,说有东西掉了,小杨抬头看,那分明就是一架美军的飞机。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还很远。也顾不什么,她安排好带头的孩子进村庄之后,就一个人朝大概的坠落方向跑去。
不过她因为离得远,去的时候晚了些,军警说刚才跳伞的人已经送到诊所去了。
送进医院应该没有问题,她抱着一丝希望,慢慢走回镇子去。
天色已经快黑下去,夕阳像那被战火烧红的飞机顽强地挂在天边,发着深冬最后一丝余热。
二十七号早上,阿尔弗雷德和第三中队的队员站在机场的跑道上,他手上拿着约翰·珂尔的怀表。
头一天他们几个人在云南驿机场逗留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因为受伤,被当地居民领到小诊所去治疗,本来他准备就返航到昆明去。结果没过多久,一群没法交流的当地居民,急急忙忙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要让他往外面去。
阿尔心想应该是有事要帮忙,跟着走出了病房。
床榻盖着白布,周围的所有人表情严肃,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眼角挂着泪却强忍着不掉下来。
他抓着阿尔弗雷德的手,一直在用中文说对不起。
阿尔掀开白布,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昨天还笑着和他说话的人的脸。那人手上挂着一个怀表。
他伸手把那个已经生锈的怀表取下来。
里装的是他和自己未婚妻的照片,照片上,金发的女孩笑颜如花,而约翰则傻傻地盯着女孩看。阿尔记得约翰和他说过,等战争结束,回去就能结婚,他们把新房子建在新泽西的农场里,离爸妈的家都不远。
阿尔想起前晚上的事情,用衣袖抹了一把流下的泪水。
站在旁边的布莱克本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都别哭了,都是男人。我们为国家牺牲,这是荣誉,不是什么悲伤的事情。他的名字会被写在英雄纪念碑上。”
“来吧,我的战士们,我们来唱一首歌。”长官走到他们中间,握着其中两个人的手。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
阿尔弗雷德克制住自己颤抖地声带,唱了一句。于是所有人都跟他唱起来。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友谊万岁。”
那天晚上,阿尔一个人端着村民送来的白酒喝了个烂醉。他不是没看过战场上的残酷,但每一次,他依旧无法克制自己的心痛,那种灵魂被抽干的感觉。
他想到约翰在远方的未婚妻知道这件事将会有多么难过,手上捧着自己的怀表,不敢想象,假如是自己的好友再离开,或者是自己离开了很重要的朋友亲人将会是多么撕心裂肺的事情。
对着二月末天上的漫天的星星,阿尔许愿这场漫长的离别早日结束。
16.
在那之前的一年里他们甚至互相没有碰过面。
由于战事的加紧,娱乐生活可不再像1941年的时候那么丰富。当然,茶室,米线摊,饭馆,该开门的傍晚以后都开着门。他们没有放弃生活,有时候一群老年人会在广场唱歌,还会有人带着乐器和着一起演奏。要不是白天总会想起的警报声,谁也不能想这是正在经历战争的地方。
一起吃甜点的约定逐渐变成奢求,少年心事像藏在高原澄澈平静的天空里的水花,泛着耀眼星光是寄托和念想。在河大部分中国人无法交流的情况下,王耀是阿尔弗雷德最挂念的朋友。他们相遇在严寒即将来临的前夕,如今竟然已经过去两年。之前锋芒从不用掩盖的小伙子们,现在也在战争中逐渐成长为雪山风和强烈紫外线敲打下的无畏战士。
回想起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们还是陌生人,在这座安静的,充满木质结构和法式建筑以及米轨铁路的小城市里,王耀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服,颜色也是单调的深蓝,皮肉紧包着骨骼,就身材看去,和千万个生活在这里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眼里的微笑闪着光,那是一种对陌生世界好奇和对世界温柔善意的光。阿尔弗雷德后来也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他确实是这样善良,热心肠,勇敢的一个人。这里甚至有千万个和王耀一样的人,他们在战争中主动让出自己仅剩的好食物,腾出自己家最好的住房,医生徒步爬山救伤员。他们这些陌生人,明明远隔千山万水,甚至无法交流,但更像是一种互相成全和互相依存的关系,他们密不可分。由阿尔弗雷德到王耀,由他们到他们,由盟军中国到盟军美国,或许他们和陌生人只过见一面,但其中感情是和平年代多么轰动也无法超越的。
所以阿尔弗雷德怀表里一直装着王耀和他的合照,是美国人独有的跟不上潮流的方式。
只要有时间他们就会在三一圣堂做祷告。三一和招待所离得很远,去,也是艰辛的路程。他们相信自己,临飞前会把飞机全部检查一遍,确认安全,会把衣服穿的厚一些,以免被寒冷影响身体行动力。
南面的两条路面对着猖狂的日本飞机,但自然条件和天气好得多。北边的路要飞过海拔四五千米以上的雪山,但是日本人也很难跟过去。当年,为了物资的稳定提供,他们一般会选择走最北边的一条。但是气候极寒海拔高,危险程度并不比直接和日军作战容易。当时的物资多么珍贵,全军队和人民都饿着肚子,像待哺的幼崽指望着这最后的退路。
中国方面也动用了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飞行员和飞机担任运输任务。他们的任务重心从战斗转为
护航,应对中途可能会突然发生的空战,保证物资运到。
与此同时,地面上在寻找新的出路,远在他乡的战斗也打的火热。
亚瑟是拿他自己的表去换的那块有合照的怀表。
此时,新的公路已经开始修建,在印北的交界处,英军撤退以后驻守的地方,他们再次和修路的中国人相遇。
那是一个没有突然袭击的普通下午,英国部队训练完都上街去转悠。在一群皮肤黑的发亮,鼻眼深邃的东南亚人里,他认出了不同的面孔。有位年轻的中国男人,手上分明拿着外国军队用的怀表,正在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一会儿抬手一会儿放手的。因为距离比较远,只能看清楚大概,亚瑟没能认清楚怀表到底是英国人的还是美国人的,总体上来说长得差不多,只是前盖图案画的不同。
直到那个中国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像被引力吸过去似的,低头瞥见那个掉下来开着盖的怀表。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是两个人的合照。
中国人走过去,他站在原地仔细想了想,回头追过去。
印北交界处就像在当年的同古,街上的炙热和蚊虫能把人逼到崩溃,衬衣被汗水沾湿完全黏在皮肤上,亚瑟迈出去追着那个陌生的中国人。
把对方拦住以后,他才想起他们之间根本无法沟通。
于是他伸手拿起那个怀表,把表盖打开。
照片正是他仅见过几面的王耀和在同古一起训练认识的美国士兵阿尔弗雷德。一种愧疚之情涌上心头,这个怀表属于美国人。亚瑟想安慰自己说这只不过是无意间的掉落而已,他甚至没再敢问过任何人阿尔到底去了哪。
他从胸口掏出自己的怀表,和中国筑路人做了交换。
至此,三个人的故事,终于是到了他一个人的手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