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

【红茶会】天空静悄悄·肆

此文敬献 @暮歌 


11.

从腊戍开车到仰光,一路上要横跨山脉和平原,若是放在和平年代,也算是个能欣赏自然景观的好路线。王耀坐在副驾驶休息的时候甚至想过,等这场站打完,要是还能有机会,从云南开车到缅甸,或者越南。沿路其实很不好走,边境的路基本都是绕山,藏在茂密的丛林里,蜿蜒回转,而且很多都临着悬崖峭壁,稍不留神就可能掉下去。也正是这种天险相助,中国人不好走,日本人也不好走,从高空中看下面是遮天蔽日的大树,从山林堵截就更不容易了,路线不熟容易迷路,而且蚊虫,高温和潮湿也叫人却步。

按理来说这时候是最好的机会,可以多带些东西回去,但长久以来,驻扎在缅甸的英国部队和中国物资运输都有矛盾,一时让过去一时不让过去,一时让运走一时不让运走。

“怎么会没有?过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会有的吗?”王耀准备再次返回腊戍的时候,队里交代说在仰光会有英国的支援,让他们在当地找待命途中的司机去分担一下部队的人员运输。所以他刚到休息站就把拿着英文的信函去英国兵的基地上等着安排。信函上签了两个名字,因为王耀不在部队,所以也不认识人是谁。但是由于整个队只有他会说英文,每次还不得不做多余的任务。

那群被弄得晕头转向的英国人也没办法自己回应这种问题,王耀多问几遍之后也没办法报什么希望,只能躲在休息区的电报室里往回发电报,通知总队说车估计是拿不到,过来的车估计只能加速走。

雨季还没来,春天正是路上最好走的时候,等到了五月,雨季一来,整个山路又滑又泥泞,连平安开回去的概率都低很多,司机们几乎是连眼睛都不敢眨。

敌人强大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内部都不团结,不攻自破。

可惜他们这些小人物,也没资格和权利说什么多余的话,只能听从安排。

中国的部队此时已经在路上,由于仰光位置靠南,日军在横扫泰国之后直上北部就与英军在仰光交锋,英国在东南亚地区投入太大,收益太少,而且人员严重不足,他们又不肯接受中国的合作提议,死撑着也要保住在缅甸的统治权,让中国部队入境太晚,没能赶上最好的防御时机,只能选择驻扎在同古。

王耀返程的路上刚好遇到英国的大部队也跟他们一起跑,整个仰光的街头空空荡荡,市民躲在人烟稀少的丛林里,城市像个空壳。他不禁想起来,前段时间,这里还能买到加冰块的柠檬水。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也许要和仰光这座城市说再见。

此时,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前脚刚离开仰光往回走,后面英国就守不住了。他是在路过同古的时候,顺路带了一个当地人往北边走,听那个家住边境的女人说的。

她说自己住在密支那附近的镇子上,经常从缅甸到腾冲去。王耀看中间还能坐下个人,就放她上了车。他始终记不得那个女人的名字,但还记得,她身穿棉麻织的暗色绣花筒裙,比丝绸质地更耐用。

旱季的老公路尘土飞扬,很远才经过一个村庄,在全线修通之前,运输队是自己带好汽油才上路,十分危险。

女人戴着银质圆圈的耳环,坐在靠门的最右边,背上背了个竹子编制的方形框,里面是在中部采买的生活用品。

沿路快到腾冲的时候,王耀遇到一群修路的中国人。男人们脱光了上衣,被高原的太阳晒得皮肤黝黑,女人和小孩们倒是穿着蓝色布衣服,但是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每个人头上脸上都是大地色的尘土。红土地长年贫瘠,植物生长,但是能作为主食的作物产量远远不够,他们一个个都瘦的像古道上的骡马,被劳作压弯了腰。

三月中旬的时候,王耀已经返回昆明再待命,回家的时候正好碰上妈妈带着春燕回家。

春燕穿着红布衣服,身上干净得很,两个辫子也很整齐,完全不像刚跑完警报的样子。陈书兰牵着春燕的手,站在凤翥街下段原本卖豆花的小摊门口,太阳即将落山,很多穿着整齐的大学生散步下来,也在这儿停留。

王耀没说话,走过去摸了摸春燕的后脑。这半年来,她话比以前少得多。

以前总爱喋喋不休,陈书兰说王耀和妹妹就是两个极端,一个太沉默寡言,一个太爱讲故事。今天她也没跟哥哥讲故事。母亲把一碗拌好的,装在棕色陶泥碗里的豆花米线放在王耀手上,春燕看着站在右手边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学生,开口说,“哥,为什么你没去上学呢?”

“不要讲话,先让你哥吃完,他累了。”

春天的风声很是喧嚣,似乎要把长在路两边的书都拔起,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在风声中变得很小很小,几乎听不到。一阵风刮过去,碗里的食物沾满看不见的细菌,但王耀还是吃的一口不剩,在这种时候,能吃到这样的东西太难得了。

回家的路上,陈书兰和儿子聊着天,说这几天正好和联大的学生一起躲防空洞。听几个学生说,有人被美国AVG选去培训了,当飞行员。

王耀笑着摇摇头,说自己恐怕没那个能力,况且在这战争时期,每个人都在为生死存亡出力,运输有运输的重要,学生也有学生的重要,哪怕就是普通百姓,农民,也不可或缺,不然美国人吃的鸡蛋和牛肉从哪儿来。

他想起在缅甸的路上,那个戴着银耳环的女人和他说,英国人已经从中部撤退了,一路都在北上。

一个身穿英国军装的人影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亚瑟柯克兰,和他,不过见了两面而已。看起来毫不相干,甚至还应该带着一些仇恨情绪。但王耀此刻真实的担心起来这个人的安危,似乎他一个人就代表着全部盟军的英国兵,王耀希望他平安,也希望他们都平安。

王耀亦是万千中国人的其中一个,在此时,所有人融为一体,这种对抗邪恶的心是不会被改变的。

12. 

英军被日本人逼的越来越靠近中国,机场也是从仰光到同古一退再退,他们昼夜兼程的往北上,中国来的200师却一直在南下,在同古镇守,给英军撤退的机会。

此时,皇家空军的飞机还在机场停着没带走,美国的一支AVG中队就在同古,和中国的陆军力量一起留守。

亚瑟柯克兰跟着大部队已经北撤了,此时正在远山深处的原始森林里穿行。

他们什么都不要,那些带不走的重型武器,飞机,以及行军时候背不动的补给。即使英国人很明白,在这座深山里,没有食物和水源等于白送死,他们也还在拼命往前走。长官催促他们最好放快脚步,因为现在的每一分钟都是中国士兵在后面用命争取来的时间。

1942年4月,中国派到缅甸作战的十万人,沦陷在日本的包围圈中,自身难保,只能北撤,与此同时仰光和同古机场的飞机仅剩四架转移到瑞丽边境的雷允机场。此时,英国往印度方向撤离,而中国军队只能往中缅边境退。在大撤退的路上,夺命的不仅仅是后面追击的法西斯,更可怕的是大自然的迷宫,森林,而且是没有补给的情况下,这条路上,洒满鲜血和眼泪。

幸好昆明方向在3月底运输队即使运回一部分物资,空军的作战能力恢复大半,躺在病床上的指挥官听说了缅甸的战况很是痛心。在医院里就制定好了作战计划,把手下的飞行员全部召集起来一起开会。

4月29日是日本的“天长节”,陈纳德料到热爱形式表现衷心的日本军队一定会有大动作,而且最想报复的,一定是三月底的时候在泰国炸毁四十多架飞机的美国AVG, 他提前安排队员对缅甸方向进行密切侦查,结果果然不出所料。

28号前三个中队在芒市等待起飞。

阿尔弗雷德坐在春末的南方小城里,看林子里的竹楼,和下楼在河边洗头发的傣族女人。这些傣族人长得和其他东南亚人有几分像,说话都听不懂。几个年轻女孩跟着一位年长的女性,手捧着绿色叶子包裹的食物朝坐在路边的他们走去。

几个美国人拼命摇头,翻译在后面让他们接着,说这是傣族人的食物。

阿尔弗雷德第一个尝鲜,烧制干硬的牛肉,被盐充分腌制后有种不同的香味,上面的绿色蔬菜末和红色辣椒沫味道都很大,辛辣又刺激。吃下去第一口,眼泪夺眶而出,另外的人看这阵势没敢下手,他一边大口呼吸,一边说,好吃,让其他人尝尝。

翻译姓周,是西南联大临时调过去的学生。他早有听闻这些美国兵冒险精神强,确实名不虚传。

这种食物,就算是云南其他城市的人也不一定能吃得下,味道是好,但太刺激了,在热带,常年高温大部分时候潮湿,为了提高食欲,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做菜。没想到他们竟然还吃的津津有味。

美国人吃的确实不错,他们在生活上就没受过苦。联大的教室都是茅草棚,他们住的砖瓦房,周觉得虽然这份工作危险,但也挺不错的。

前几个月因为英日在缅甸南部的苦战,物资量减少一大半,整个中国西南方,从军队到民间都受到影响,长沙那一战本来可以把日本人打的哭爹喊娘,最后还是因为军火短缺不解气。

空军方面,三月份在仰光轰炸中,让英美损失惨重。到这个时候,他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到边境支援的阿尔弗雷德也好,因为懦弱的英国指挥而在缅甸白费体力的王耀也好,更多的是镇守在同古被日军逼到绝路的那些大部队,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为盟友的失误承担惨痛的代价。

29号那天凌晨,飞虎队可以出动的15架飞机分为三个梯队,每队5架飞机。一队在15 000英尺高度巡逻,另外两队分别在12 000和10 000英尺高度待命出击。日军出动27架三菱式重轰炸机,由大批零式战斗机护航直扑垒允机场。严阵以待的飞虎队以一个梯队拦截护航的敌战斗机,一个梯队攻击敌轰炸机,一个梯队断敌后路。

阿尔弗雷德在攻的那个分队里,他们没有忘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学习过的所有知识。他们从下往上追击,打完马上集合掉头就跑,利用强火力一次性把有轰炸能力的日军飞机击落,他们知道P-40灵动性不如日本战斗机,所以要点就是快,准。

瑞丽的村镇内能看到这场点激战的影子,因为防空工作做得没有昆明这么好,村民基本都躲在林子里看,看春末高原蔚蓝的天空中画着牙齿的飞机划过。

几个头上戴着桃红色野花的少女鼓起掌来,指着天上的飞机说,昨天晚上给这些外国人送了吃的。

她们的脸上都粘了树叶的残屑和泥土,但眼角的弧度透露着最真诚的感激和期盼。

29日的战斗,飞虎队无一损伤。

13.

到这时候,公路不仅不能再用,还成了敌人快速前进的推进器。

王耀自从上次回到昆明之后,就再没上过路,运输的重担也全部交给中国和美国的空军。他们不仅要在空中作战,还要保护物资。

由于日本占领缅甸和越南,三条航线中,南部从保山到密支那那条很有可能在半途中被截获,他们不得不选择最难走的那条,从中甸绕过印北,到萨蒂亚,再从萨蒂亚到密支那,中部云南驿机场多是作战用。

作为攻击的主要力量,阿尔弗雷德路过最多的还是祥云县。刚来昆明,他待在巫家坝的时候,昆明的机场还远远没有完成,只是勉强能用,当地政府召集民众参与建设。他曾亲眼见过那一座座机场,一条条跑道是怎么铸成的。云南深居横断山后,路又是天险,大型工具根本运不进,就算是从这里出去也要很长时间。没有机器就用手,没有办法就想办法。他们用几十个人才拖得动的石碾子压路,男女老少都去推碾,建成的速度是远超出他们想象的。

美国人从没见过这阵势。他们的生活里充满阳光和欢笑,甚至在刚开始的时候视这些体力劳动为痛苦。

因为食物分发的地点就在志愿兵用餐的附近,阿尔弗雷德经常遇到端着碗乱跑的小孩。他们的皮肤在紫外线灼烧下,是大地和尘土的色泽,光滑,泛着劳作后独特的光。他们吃的都是白饭和野菜,四肢纤细,肋骨在宽大的衣服下面依然突兀。但是他们笑着,也不知道每天在开心些什么。这些远方来的年轻人,有时候会把自己吃的东西分一些给孩子。他们知道,自己吃的东西,是云南的平民百姓主动给予的。就连“飞虎队”的名字,也是当地人取得。

被这种乐观的情绪影响,大家各司其职,干起活来也格外的有力。

到今年,昆明的娱乐生活明显没有以前丰富了。

王耀经常跟着父母一起往防空洞躲。

之前他一直没参与这个生活必要项目,也不知道躲警报是什么样的情况。

他本来以为这是很紧张的事情。

但他看到联大的学生在土沟子里继续上课,要么手拿一本书看书。其他人除了带上食物和水,甚至还有带麻将在沟里打麻将的。这让他哭笑不得。

5月初的时候,王耀再次去机场帮忙。

阿尔弗雷德远远地就和他招手。

他看到机场多了很多新鲜的中国面孔,一问才知道,这是新来培训的飞行员。有很多都是大学生,有的本来就是空军调配。西南边陲小城作战的队伍逐渐壮大,全是年轻的脸。

两个人趁午饭休息期间聊天,说起前段时间在缅甸的事情。

因为天气逐渐变热,阿尔的军装也在更换,防风外套下面是薄的军用衬衫,米黄色布料,耐脏,吸汗,领口开着两颗扣子透气用。

王耀穿着麻织的白色上衣,袖子空荡荡,旱季几个月的太阳光把他晒黑了,套在过于普通的麻布衣服里,倒是看起来更贴近大众的状态,不像之前那样突出。

“日本人记恨我们,记恨我们炸泰国机场那次,还有那天他们的什么纪念日,什么......”

“英国人跑的可真够快的。开始不让去,现在跑的人影都没了。”

阿尔弗雷德对此表示同意,他们早见识过,在同古训练贡献了一部分飞机给英军,到缅甸撤退的时候,美国的中队撤到雷允机场,英国人直接消失。

说道这里,王耀似乎想起来什么,伸手摸了摸上衣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个黄色的方形盒子,

那块糖在他身上装了好几个星期。从缅甸回来买的糖,三月末能买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只能在北部自己找。

盒子被压得折了几个小皱褶,泛着盐浸泡过的暗淡色泽,上面用缅文写着阿尔弗雷德看不懂的东西。

“你吃吧。”王耀把盒子放在他手心里,像是交出什么重要的宝物,实际上那不过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黄豆糕而已。

“好。”阿尔打开纸盒子,里面是一层纸,在路途颠簸中,这块糖几乎散架,粉末掉落在盒子里,口感谈不上好,比不上在美国吃到的巧克力,但是入口后,阿尔低下眼睛,看到王耀脸上露出微笑,觉得这个糖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这片土地上的人太神奇了,他们主动奉献出自己最好的东西。

每一次,阿尔弗雷德,接过大清早守在招待所门口递鸡蛋的中年妇女的鸡蛋,还有那些在战火中幸存却被端上餐桌的牛肉的时候,他都有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绪。这些东西或许在他的人生中再普通不过,但他知道,这是这些饱受侵害的普通人最珍贵的东西。

“太甜了,耀,有机会还是一起吃黄油蛋糕。”他抖了两下已经吃完的盒子。

“会有机会的。”

王耀听到有人叫名字,挥挥手走开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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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久没有写文这么慢过了,这篇文真的能把我写到急死,一边想一边安排剧情,不能太过于写实,又不能不表达大环境背景,而且写完也没什么人看,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写完全文以后会做一个关于时间点,地点,路线,和里面每一个人物的原型整理,感觉这个番外会比我写的文有意思。因为文里面的人物,食物,穿着,都是有考据的,感觉那些考据比故事本身更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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