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

【红茶会】天空静悄悄·叁

此文敬献 @暮歌 

7.

1941年12月20日早上9点45分,距离上一次大规模轰炸刚过了两天,日军的飞机又来了。这次幸存下来的昆明人做好了准备,天还没亮就出了城,西边躲在红联村到西山附近,西北边躲在黑林铺附近。还有些去了更远的福保,安宁,住在城中心的早早下了防空洞。

日军的电台还在大肆播报着他们要来轰炸的消息,这边机场,一群蓄势待发的年轻飞行员已经做好准备要给日本人一个“见面礼”。上机前,长官反反复复讲了很多遍作战要领,美国P-40,作为新式战斗机火力和速度都没的说,绝对是领先,但日本飞机也有日本飞机的好处,他们飞得高,转弯快。所以上天之后,切记不能单独行动要集火攻击,快进快退,打完就马上跑,不要让日本人有任何反应的机会。

阿尔弗雷德系好安全带,深呼吸三口,做好了一切升空战斗的准备。

崭新的飞机机体上画着美国年轻人们的野心,他们要变成日本人“恐惧”的象征。

从38年起一直萦绕在中国西南人民头上的魔鬼,这一刻即将要迎来他们的对手了。

空袭警报长响开始,十架日本军机像往常一样,准备投弹朝昆明城狂轰滥炸,不过这次他们未尝如愿。

他们刚进入昆明城边境,八架P-40就群体猛攻冲日本机群里去,阿尔弗雷德,布莱克本,本杰明,三个人在前方混淆日军的视线,吸引火力,把日本人引出城外,剩下五架飞机在后面开火追击。期间他们默契地战斗,很少有语言交流,有一架飞机任务执行到一半开始脱队乱打一气,长官在指挥中心里气的直跺脚。

日本人在空中还从来没有吃过瘪,之前虽然有苏军在中国,但飞机都是旧的过时的,和日本没有可比性,这会儿突然出现成群结队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实在让他们也措手不及。

他们只看到天空军出现几架飞机,头上画着鲨鱼牙齿。没受到攻击的日本人掉头就跑,由于嚣张太久,也随心所欲,那天的轰炸机来行动没有战斗机护航,很快就被美国人在宜良上空截获。

瞭望台上的观察员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着战斗,一边口述给旁边的翻译和美国长官听。

“目测击落了六架日本飞机。”

听到这个消息的陈纳德松一口气,抬起手来和旁边的翻译击了个掌。

“我们的伤亡呢?”

“目测没有飞机坠毁。”

这下子,中国人在空战中终于扬眉吐气。昆明人从防空洞里涌出来跑上街头,第一次体会胜利带来的喜悦。

而剩下的三架日本飞机在路上也坠毁了,仅存一架成功逃回越南。

在巫家坝机场,刚从战斗机里出来的几个年轻人互相拥抱握手,为他们的战绩感到骄傲。而长官也从楼顶下来和他们握手,恭喜他们第一战就把日本人打的屁滚尿流。

阿尔弗雷德站在窗口摸出自己装在胸口的那块怀表,背后是之前在昆明刚拍的新照片。他对着照片上的另一个人露出微笑,心想一定要在下次见面的时候让王耀再请他和一杯咖啡,或者吃上一块蛋糕。

“阿尔弗,走。”同行的好友皮特·莱特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示意他这会儿人都往大街上走了。

“我们去干什么?”

“上街庆祝啊!”

“长官等着呢,快点。”

阿尔收好手中的怀表,跟着皮特出了机场大门。

那是阿尔弗雷德第一次看到中国人那么高兴,他们拿着色彩鲜艳的花朵,往马路中间撒,女人抱着小孩,朝他们招手,整个城门口敲锣打鼓的,一扫前几天阴沉的气氛。

阿尔跟在后面朝昆明人招手,走到一半,有个长发穿海军服的小女孩小跑着穿过人群正好在他面前不小心摔倒了,他伸手扶起那个小女孩之后,女孩送给他一支白色野花,然后用很标准的英语说了一个词。

“英雄!”

另一边被人潮挤在中间无法动弹的陈书兰慌忙寻找从自己手中跑脱的王春燕,看见女儿在路中间以后,大叫了一声春燕。

听到人群中的呼唤,春燕朝阿尔挥挥手,转头向自己的母亲奔去。

英雄,这个词语,支撑着阿尔弗雷德和多少上战场的年轻人继续战斗。不论是中国人,美国人,英国人,还是任何一个盟军,他们没有一个不想成为英雄的,他们无私奉献,保卫祖国,为了这一份英雄情怀和纳粹做着斗争。

 

与此同时,停留在腊戍的远征军运输队队员们也在缅甸和保山之间不停歇的工作着。

这会儿在缅甸可没有机会再在街上闲逛了,在缅甸,英军节节败退,同古和仰光都非常危险,时不时就能听到炮火声。皇家空军和美军第一编队也在上空和前来轰炸的日本飞机做着斗争。

王耀坐在副驾驶上休息,抬头正好看到两架飞机飞过,他闭上眼为自己为自己认识的两位新朋友和所有盟军战士祈祷。由于12月18号的惨案,他们还没和家里取得联系,所以这次运输结束后,他们将短暂的停留在昆明一段时间,然后返回腊戍继续运输。

日军的英文广播电台正在播着对今天遇袭的冷嘲热讽,说以这种游击战的打法和战术迟早被我们大日本帝国连根铲除。

 

9.

“我看到那个飞机,长着老虎牙齿的,咻地一下,从那边钻出来了。然后,像这样,‘突突突’把那个日本飞机打掉。滇池上溅起好大好大的水花!”小姑娘听说哥哥回家的消息,在总站门口守了很久。一路上拉着王耀的手跟他说东说西。

“春燕,今天不冷吗为什么还穿着这么薄的衣服?”王耀从书包里拿出自己备用的外套罩在妹妹身上,“看见美国飞行员了吗?”

“看见了,我还给他们送了一枝花!”女孩两个马尾在脑后忽闪忽闪,“哥,为什么我没有像天空一样蓝的眼睛?”

“噗!”王耀摸摸她的后脑,“你是中国人呀,中国在亚洲,亚洲人是不会长出蓝色眼睛的。”

“唉!我也想要那个美国哥哥一样的蓝眼睛。”女孩知道真相以后丧气地低下头,“他们的眼睛真好看。”

“是啊。”

王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形象,高大年轻的美国士兵,身穿棕色皮衣,头带墨镜和空军帽,绿色军装长裤塞在长筒皮靴里,他有一双像高原旱季的天空般湛蓝的眼睛。

“行了吧,你快把我吓死了,这孩子,‘蹭’的一下就没影了。”母亲看见远处走来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赶紧上前去抱住半个月没见面的儿子。

“妈,家里没事吧。”

“唉。”她摇摇头,王耀和妈妈长得很像,女人摸着儿子的脸,“你看看你,晒的脸都红了。”

“你知道以前住在咱们家隔壁那个小孩吗,就是姓张家那个。”

“嗯,知道。”

“说是爷爷背着出去遛弯,刚走到盘龙江边第二次警报一响,日本飞机就来了,都来不及跑,也没地方躲,躲在田埂里,把孩子护着,老人没了。”

“……”王耀捂着嘴,说不出话。他记得姓张的爷爷*,没搬家的时候,每次出门还要和老人打个招呼,这一下子人就没了,就算他王耀也算是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编外人员,也实在感到痛心,震撼。

“娃娃呢?”

“娃娃没事,就是被吓伤了。”

“那是没办法的事情。”

看着妈妈心痛的眼神,王耀不禁想起了第一次到达缅甸的时候,在那群英国士兵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那种无奈和痛苦,无法通过语言表达,甚至不敢回忆。

“昆明的棺材店都卖空了啊!”

“唉。”

又是一声叹息,所有人都在想,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另一方面,由于暂时的胜利,最近几天日本人都还比较安分。生性好动的美国兵趁着不训练的晚上带着中国派去的司机和翻译上街想去找点玩场。恰好几个机修工人拿到了南屏电影院的电影票,就带着他们一起去了。

那天他们拿到的电影票刚好是美国1940年的新电影《魂断蓝桥》,恰好也是个战争和飞行员的故事。

王耀在家里吃晚饭后,准备一个人从文林街走到金马坊去散步。太久没回家,对街道上的空气很是想念。

步行到五一路的时候,恰好听到一群外国人吱吱喳喳的吵闹声。 抬头一看,几个美国人坐着敞篷专车,手拿白酒瓶,有说有笑的。

第二排座位的那个人忽然回过头来,喊了一声耀。

在深冬的黑夜里,王耀这才看到那个人是阿尔弗雷德。

“嘿!好久不见,我想说,你最近还好吗?”阿尔挠挠头,把白酒瓶子藏在身后。

“还可以,除了烦人的英国长官之外,一切都好。”

说完两个人同时笑出来。

阿尔弗雷德开始讲他在同古和仰光训练的时候那些故事,说英国人要了美军两架飞机和一个分队才同意美军在机场训练,英国兵还不错,虽然也和他们打架但是打架过后还会给他们送驱蚊药。

王耀说英国人不让运输队从腾冲过去,有一段时间什么东西都运不过来。后来被日本兵骑着自行车在仰光追着打。

两个人笑着在街头散步,宛如几十年的旧友,其实不过认识短短几个月而已。

“去看电影吗?美国的片子,我有电影票,我们现在还能赶上。”

“可以,我估计还要休息几天,明天早起跑警报,我妈她们爱跑到西山脚,安全,就是太远了,六点钟就得起来。”

“你放心,有我们在,日本人不会再那么胆大。”

“我知道!”王耀低着头走到前面去,“我知道。”

他很想说声谢谢,又觉得这时候有点莫名其妙。

 电影拍的很好,王耀看见好几个附近看电影的女人潸然泪下,尤其是电影院响起主题曲的时候。在战争中离别和重逢都只不过是常态和惊喜,玛拉和罗伊的爱情故事确实只有在这个背景下才足够曲折。可是,有哪一份爱情渴望曲折呢?谁不想一帆风顺。

回家的路上,阿尔弗雷德坚持要送他到五一路。

十二月底的高原,昼夜温差很大,白天里阳光明媚,到晚上就冷的人哆嗦,王耀边走边搓手。

阿尔本来想把衣服借他,又觉得这衣服太过显眼,不合适。只好跟在他身后走近也不是,走远也不是。

“耀,我学会了,刚才那首歌。”

“哦?真的吗?你准备给我表演?”

“好!”

听到第一句,王耀强行把笑意憋回去,阿尔弗雷德唱歌简直是要人命。本来好好的感人的歌和电影气氛,瞬间被破坏。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王耀跟着他唱起来,在即将结束的寒冬夜晚。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经历经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一阵风吹来,王耀冷了个哆嗦,声音越发颤抖。

阿尔弗雷德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也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手足无措,只能继续唱着歌。

“友谊万岁,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然后他迈出一个半步,拉开外套的拉链,给了王耀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如果你认为是,那,不要拒绝我。我只是不想让你一直受冷。”

王耀也没话可说,埋在那件厚实的衣服里呼吸着陌生人气味,那股味道是酒精,香烟,燃烧后的汽油和薄荷牙膏的香气组成的。

就随他去吧。王耀想着。

 

10

战争从来不怜惜人类的同理心和情怀,要是在和平年代他们一定能成为好友,但现在,只能隔着一条细长的公路彼此猜想对方的一举一动。

短暂地休息一过,运输队就到腊戍常驻了,和当地的运输队轮流换班从腊戍到仰光往返,然后由火车运到昆明。

那时候的卡车全是美国资助,质量还算好,能抵得住中国人的工作强度。他们两个司机开一张车,四小时换一班,遇上日本人不在缅甸境内开战的时候,几乎是连夜跑。

几个月下来累的他们都不成形,很多人在炎热的天气下生病,医疗条件也不好,只能等回到国内去在腾冲看病。

那段时间王耀也是忙的心力交瘁,没吃上一顿好饭,感觉就是在抢命,运晚了很可能就会导致整个国家的战局被扭转。一月份的时候,西南边境运输队员开了个大会,说是中央重庆催的紧,前几天在长沙本来可以围剿一大批,关键时候子弹没了。总队长姓马,是个说话很形象的中年男子,每次多严肃可怕的事情都能听得人笑起来。

“我跟你们讲嘛,这个日本人,不好打,本来就够不容易弄出去,我们还能磨,再磨磨,人家就跑到家门口。”

道理谁都明白,但西南毕竟都是小城市,人住的少,深山里路难走,全是天险,愿意去运输队的人和当兵打仗一样稀奇辛苦,除了追在屁股后面的日本人,还要面对更难对付的自然条件。

王耀曾听老马说,他在缅甸停靠遇到日本人,当时车都还不在身边,背起背包往河里冲,英国兵在对面的河岸朝日本人开枪,日本人就在后面追,刚上岸还没能往后面跑,一枚日本子弹从草鞋底子擦过,吓得他命都没了半条。

他想起来在腾冲边界,已经看到在训练的中国士兵,但迟迟没能跨过桥去和日本人打。

也不知道那个和他在仰光路边喝过一杯柠檬水的远方朋友怎么样,是否还总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愧疚,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在这离家几百公里的外国,还能再见上一面。

 

英国人被打的喘不过气,空军由于武器和美国的支援尚且还能缓,陆军方面实在是缓不了,全部越退越往北,光靠他们,仰光很难守,但他们又害怕中国离缅甸太近,窥视英国的统治权,迟迟不肯放戴安澜带兵入境。

亚瑟柯克兰在仰光街头找到了第一次和王耀见面的时候吃的那种黄色的糖,买了三块,把黄色盒子好好地放在枕头边。他知道随军记者是有照相机的,但是又没有勇气去在王耀面前要一张照片。

他对自己产生了疑惑,也对这个人很是好奇。王耀不过是个在普通不过的中国人,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还能聊上几句天。但,每次想起来,那个身体不够强壮的,甚至有些瘦弱的王耀,笑起来眼睛会弯。他不敢想这个人,哭是什么样子。但现在的战局和事实,没有一个人能全身而退。

英国的颓势无法挽回,亚瑟柯克兰从伦敦的西郊乘船来到这远东的战场,不但没能替自己的家人报仇,甚至保护不了自己的战友,也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好朋友。

这种无力感驱使着他在每一个累到极致的夜晚想起王耀的脸,他们不过见过两面,却好像认识了很久,一起经历过人生的痛苦和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当面对王耀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对这所有发生的一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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